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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手

我喜欢我的左手,这么说也许很奇怪,但这是事实。当然我并不表示对我的右手有多么厌恶,上帝说这是不公平的,但我确实喜欢左手多一点点。好吧,我承认,是很多,我爱我的左手爱到发狂的地步,这一点儿也不假,但这依然不能作为你指控我“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”的理由,是不是?

我曾经见过一个总是炫耀他右眼睛的人,他闭上左眼睛,让我看他连睫毛也无的右眼。我盯着它看了很久,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。事实上,那眼睛说不上漂亮,它静静地躺在五官扭曲的脸上,有点像死鱼的眼睛。我有点不高兴了,像受了骗的孩子:“没有什么特别的嘛!”等他睁开左眼的时候,我呆住了,因为那上面由于高度近视结了一层薄薄的翳。这时候,我才知道他的右眼睛是多么漂亮。

可是我喜欢我的左手确实是无来由的,我的右手也很漂亮,和左手并无什么区别。我为我的偏心感到内疚起来,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正人君子。我爱我的左手胜过我的右手,就像一个妈妈有两个孩子,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其中的一个。这时候,就该有个人站出来说:“你不是一个好妈妈呢。”于是,你的名声坏掉了,因为有人说你不是一个好妈妈,你就得一辈子背上坏妈妈的骂名,翻不了身。

想到这,我不由害怕起来,总是觉得会有人从背后跳出来说出那句话。但终究没有。我依然爱左手爱得心安理得,恬不知耻。我对自己说:“就这样下去吧,日子还很好呢.”

看吧,事情就是这样。

于是,我疯狂地逛商店买手套。夏天的时候,就买那种凉凉的皮手套;冬天呢,就买那种连手指都不露出来的棉手套。几年下来,家里已经有不少手套了,我便把其中的左手套挑出来放好,把右手套锁进抽屉里。买左手套的时候就不得不把右手套也买下来,这确实让我很苦恼。是的,我不需要右手套,我爱的是左手,但我还没有勇气向商店柜台前的姐姐喊出来,这是不聪明的。她肯定会轻轻地点一下你的脑门,嘲笑着对你说:“真是长不大呢!”想想都让人发疯。

或许我应该等待一个喜欢自己右手的人,然后把所有的右手套都送给他。这是个不错的主意,我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。然而,我并没有等到,便把手套送了人。

那是个大冬天,我早早地出了门。我走在街上,左手戴着与身上风衣颜色一致的手套,右手却空空如也。我一边将左手揣在风衣里,一边用右手同路人打着招呼。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左手还戴着手套呢,这真叫人高兴!

忽然我发现拐弯处的墙角有一个乞丐,他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活像一尊佛 。他也许睡着了,也许没有。他身上的衣服颜色早已黯淡,有些地方还破烂不堪。然而我注意到他右半边靠墙的衣服还很完整,有的地方还认真地打了补丁,裸露在外遭受寒风肆虐的正是左半边。也许他爱他左半边身体胜过右半边吧,我想。

“诶,怪人,你醒醒啊,你怎么睡在这里啊。”我发自内心地和他打着招呼,说实话,我担心他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已经冻死了。

然而,他给了我惊喜。他慢慢地睁开眼睛,瞟了我一眼,像猫一样地咂了咂嘴巴,好像不满我打扰了他的睡觉。就是这一刻的眼神教会我,原来现实里的悲剧性永远没有童话里体现得那么完美。长大后做个童话作家或许不错呢,我在心中暗暗想,但下一秒我便为自己自私的想法羞愧不已。

“还没到起床时间呢。”他不耐地嘟囔。

“我知道,打扰了你的睡觉,我感到万分抱歉,但我想,我们可以做一笔生意。”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些,像个大人,毕竟我可是在做买卖阿。

“哦,这样啊。”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,在寒风中捋起了头发。该死,他这一动作把我塑造的严肃气氛毁之殆尽,让我懊恼不已。

“我是说,我们可以像大人一样做笔生意怎样,你不会吃亏的”。我发誓,我说的是真话,因为他身上并没有我想索取的东西,他大概只有身上那件破旧的夹袄,但我相信绝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。

“哦,怎么样呢。”他摆出一副说来听听的架势。我不得不用眼神再次警告他:嘿,这是大人间的对话,认真点好吗?可惜他完全不听。

我深吸了口气,说:“我知道你很冷,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右手套都送给你。但你得告诉我,你是不是爱你的右半边身体胜过左半边呢?”我从他眼里读出一丝秘密泄露的慌张,虽然他沉默不语,但我知道是时候问下去了。“你能告诉我理由吗?”我满怀期待的望着他。

“那么因为更爱左手而情愿把右手套送人的你,又有什么理由呢?”他反问道。

“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吧。”我反省自己。

“就是这样啊。”他说。

后来我还是把所有的右手套都送给了他,他高兴地把他们分给他的弟兄们去了,他的弟兄自然也是一群乞丐。

在生活中总是会遇见一些奇怪的人,譬如,我的朋友会留着长长的胡子而把头发剃得干干净净;再譬如,我朋友的朋友睡觉的时候总要平白无故打自己嘴巴,却从没听他说过梦话。问他们缘由,他们便苦苦思索,然后告诉我:“天啊,谁说的清呢。”

是啊,谁说得清呢,我笑自己的愚笨。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爱上女人的时候,谁能说得清呢?我想,并没有理由这种东西的存在吧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我为自己的处境苦恼不已。

就在不久之后,我的秘密被发现了———就是我喜欢左手的事情。事情是这样的,那是个周末,我邀我的好朋友林子来我家做客。开始我们聊得很开心,还很统一战线地说着班上某个嚣张男的坏话。可是等我上个厕所的时间后,情况截然不同了。起先,他只是说话有点局促,过了一会儿,他坐立难安了。终于我明白他要走了,但我不明白为什么。他站起来,对我说道:“欢迎你的回访,可是现在,我得走了。”

我当然知道留不住他,虽然我们并没有指定出具体的对付嚣张男的计划。但现在,这个似乎已经不重要。

我送他出门,他一旦跨出我家门口,眼睛就忽的一下变得尖锐起来了:“在背后说同学的坏话甚至想要对付某人,不是不太正人君子吗?”我很谦虚的受教,配合地点着头。送走他后,我折回房间,毫无意外地发现放着左手套的抽屉大开着,还有一只手套吊在那里友好地招着手呢。

接下来,我发现周围的异样了。林子不理我是意料中的事,然而同学们都不理我。他们不准我加入对昨天晚上电视节目的讨论,玩游戏的时候和我做搭档的人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羞耻之感,他们在后面指着我说道:“真是个奇怪的人呢!”

久而久之,老师们也都不在点我回答问题了。我最喜欢的国文课上,无论我多么积极地举手,老师也不点我。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里,借助“关心学生学习状况”为由打探着我的动静。就这样,有时候我会在一天之内被不同的老师叫进去三四次。在我离开后,他们在背后指着我说:“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!”

天啊,这真叫我孤独得难受。我就像生活在这片水域里唯一的一条鱼,孤独让我发疯。然而我意识到孤独往往与安全分不开,当你感受到孤独的时候,你周遭的一切都随着消失。一条孤独的鱼永远不会被另一条鱼吃掉,不是吗?想到这一点,我宽慰不少,相比之下,孤独算什么。

后来,问题越来越严重了,和我相恋了三年的女友要和我分手。那个时候,我才真正恐慌起来。是的,我喜欢眼前的女孩,我追了她七年,三年前确定关系。如果一旦分手,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无用功了。这不值得,我想。

“为什么要分手呢?我不好吗?”我说了一句天下男人常说却被公认为最美骨气的一句话。

“因为我认为你爱你的左手胜过爱我。”她说。

“谁告诉你的?”我愤愤然,同时心里失落极了。

“林子说,他在你家发现许多的左手套,你原来编造的理由 都是骗大家。他还说,喜欢左手这样奇怪的人搞不好是同性恋也不一定呢。”

可恶的林子,原来我周遭的流言都是他散布的。可是他为什么要针对我呢?

接着,女友顿了顿,又开口了:“林子已经向我表白了”原来如此,这小兔崽子!

“你答应啦?”我紧张地问道。

“不,还没有。”

那就好,我安心了些。看着女友漂亮的脸蛋,我觉得这时候不出言挽留是说不过去的 。

“如果我丢了那些手套,并且不再偏爱左手,你会回到我身边吗”我想我是出于形式说出来的吧,也许和我喜不喜欢她并无关系,或许只是这时候的错觉让我觉得我喜欢她。这错觉就好像你并不喜欢那个女生,却频频用不经意的眼神给她暗示:我在关注你哦。又或者那个女生觉得和你谈场恋爱并无什么不可,同时你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,两个人就在一起了。事情就是这样。

“这样啊,”她故作沉吟,“那样的话似乎我再做你女朋友也就并无什么不可了。”

后来,我确实又把所有的左手套送给了那个乞丐。我重新回到正常人的行伍,过着正常人的生活。讨论昨晚节目的课间黄金档又有了我的一席之地,玩游戏的时候也会有人主动邀请我做他的搭档。老师们也不再“关注”我了,偶尔也会想起角落里那个安静的孩子。

现在再看我的左手的话,也不会再有什么偏爱之感。左手享受着右手同等的待遇,他们似乎也很满意这一点。只是后来变得越来越沉默,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。我再也没有当初淘到手套的那种欣喜了。

后来,女友还是同我分手,因为她喜欢上了那位留着胡须、剃光头发颇有喜感的大师兄。她走的时候,我没有挽留,大概是因为当时并没有挽留的心情。

再后来呢,我又有了新的女友,是那种小巧可爱的女生,而且我确实喜欢她。我以为关乎左手的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,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我的左手也一再的催促我:“赶快结束吧,到睡觉时间了呢。”

我把它放在唇边,轻轻地吻了食指:“嘘,安静些好吗?故事快要结束了。”

就在今天下午,我到女友家做客。她爸爸妈妈刚好不在,我径直上楼参观了房间。女友很黏人,抱着我的胳膊给我讲她房间那些东西的故事:那个小熊娃娃是六岁的时候小姨送的生日礼物,现在她每天晚上都会抱着它睡觉;课桌上那个小猪台灯是小学毕业时爸爸买的,到现在也没坏过一次。她总是能把往事记得清清楚楚然后用异一种新奇的方式告诉我。讲起这些东西的时候,她的眼睛都会放光,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。

随后,她郑重其事地打开一个抽屉。“让你看看我收藏的宝贝。”她兴奋地嚷道。

我好奇地凑上前去,只见满满的一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的,竟然全是右手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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