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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鬼(上)


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在农村度过的,从最开始就是如此。我们村子就叫流水村,在山上面,很穷,没有电,也没有自来水。老人们说,村子名字叫的不好,肥水都是向外流的。名字不好,就该穷。

我不管它名字叫的好不好,它是我记忆的开始,没有这段记忆,就像没有了根的草,没有翅膀的野鸭子,都活不久。

从小我就和奶奶一起生活,我没有爸爸妈妈,奶奶也不是我亲奶奶,我是村里一个酒鬼晚上出来尿尿的时候在村口捡到的,他捡到我之后就把我塞给了奶奶。这件事我当然不知道,不过村里人都知道,他们告诉自己的孩子,他们的孩子再毫不掩饰地告诉我,然后我就知道了。但那个时候我并不在乎,他们笑我我就跟着他们笑,他们看我笑了,都说:“木头,你笑屁啊。”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,就不笑了,看着他们笑。

我小名叫木头,大名叫王进,我的名字是奶奶取的,跟着奶奶姓。奶奶是村里的唯一的神婆,村子的祭祀和各家的红白事宜都要找她,奶奶会从中拿很小的一部分报酬补贴家用,如此我们的生活也算安定。

那时候,我是一个小混蛋,什么坏事都干。村子里没有学校,我就整天跟着几个同龄的孩子一起在村子里瞎游荡,我们上树掏鸟窝或者下河捉泥鳅,饿了就扒人家的地瓜吃,渴了河水管饱。我们简直无恶不作,扯女孩的辫子,在她们头上放毛毛虫,兴致来的时候牵两条狗看他们干架,斗输的一方要被砍掉尾巴,这直接导致了我们村后来“狗无完狗”。

每次闯了祸,泥鳅和狗子几个就让我顶。我虽然傻,但也觉得不乐意,就问为什么?泥鳅说:“你没有爸爸妈妈,奶奶又是个老娘皮,就算闯了祸,也没人能把你怎么办。”狗子说:“就是,你忍心看我们几个回去挨打吗?”

我点点头,自然不忍心看他们挨打,又怕他们以后不带我玩,就同意了。如此几次之后,我的坏名声便传遍了整个村子。每次背了黑锅,总会有人找上门来告状,奶奶气得都直努嘴,手上几根青筋都抖个不停,“你这样迟早要得罪神灵的,得罪了神灵他会让你尿不出尿,这样你能被尿憋死。”她总是这样警告我,这让我很害怕,我害怕被尿憋死,更害怕让泥鳅和狗子几个知道我是被尿憋死的,但我不能跟奶奶说,那些事都不是我干的,因为他们不让我说。其实那时候我胆子特别小,他们干坏事的时候从来都是在旁边看看,但就算是看看,我也毫不怀疑自己是他们的同伙。泥鳅和狗子说:“我们都是一伙的,有句话说的好,有福大家享,有难木头当,大家以后要记住,有难木头当。”我没听过这句话,泥鳅说是他去年跟他爸爸去镇上,有人来放露天电影,这句话是他听电影里的人说的。随后大家都开始点头,觉得电影里人说的自然是对的,大家同意了我也就同意了。

奶奶是村子里的神婆,谁家有了红白事都会找她,家里出了大事找神婆是村子的规矩。奶奶去人家里主持法事的时候,家里没人管饭,我便跟着奶奶屁股后面去蹭吃的。奶奶做法事的时候,总是穿着一件长长的和身材极不相称的道袍,平时佝偻的身子也立时直了,口中跟着念念有词起来。我仔细去听,才发现是我们那里的方言,那些方言从奶奶口中说出来,再加上“呦呵”之类的语气,竟听起来像唱歌一样,叫人犯困。

奶奶做法事,有个人是逢场必到的,并不因为他有多重要,只是他同我一样也是为了蹭吃蹭喝。他是一个酒鬼,大概四十来岁,凌乱的头发,留很深的胡茬,每天到场的时候他已经是醉醺醺的了。没错,他就是村里人口中那个捡到我的酒鬼,人们都叫酒鬼,我也叫。泥鳅纠正我说:“你不能叫他酒鬼!”

我很吃惊,问:“那我应该叫什么?”

泥鳅说:“你应该管他叫爹!没准你就是他跟哪个疯女人生的,怕自己养,就说是从村口捡的。”狗子几个跟着笑起来,这让我很没面子。我很生气,但我也不能把泥鳅和狗子几个怎么样,更不能真的喊酒鬼叫爹,这时候我便只有气鼓鼓地回家了。

每到那个酒鬼来的时候,泥鳅和狗子几个总会叫醒流口水的我,大声喊:“木头,木头,你爹来啦,快看啊,你爹来啦。”

虽然每次跟着奶奶去蹭吃蹭喝看见那个酒鬼,我都会生闷气,就算我从来没跟酒鬼说过什么话,甚至不敢拿眼睛看他,但我又不能不去,我实在是抵挡不了宴会上那些美食的诱惑,宴会上的食物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。

奶奶作为神婆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是不能吃的,除了开始的时候吃点东西填点肚子,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都要在那里吟唱,如果是丧事的话,按照当时的习俗,法事是要做到晚上十二点的,十二点之后,奶奶才会从灵堂上撤下来,由去世的人的子孙继续守一晚上的灵。

奶奶做完法事的时候我都睡着了,她便会过来摇醒我,牵着我的手回家去。与其说是她牵着我,毋宁我是我牵着她,因为这时候的奶奶真的是太累了,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乖乖地让我牵着手,一步一步地走回家里去。等到第二天中午,奶奶才会重新醒来。


在一开始的日子里,我和奶奶平静的生活着,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以后会有什么变化,直到那一天奶奶做完法事回家后,第二天中午再也没有醒来。

那个时候,我还不能理解去世是什么意思,虽然常常跟着奶奶在去世的人家里看了很多丧事,却没有看过真正的死人。那天中午,奶奶没有照常醒来,我没在意,跟着泥鳅几个准备去烧那个酒鬼的草房子。

酒鬼的房子就在村头的土地庙旁边,我们几个去土地庙偷吃贡品的时候看到过,草房子很简陋,比我们家的土坯子还难看。房子上面有个洞,算是窗,窗子很高,有时候泥鳅和狗子几个会踩着我的肩膀上去看。

我问狗子: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

狗子高兴地说:“看到你爹啦。”

我们打算烧掉他的草房子,是因为我们扒人家的地瓜的时候总会被他看见,虽然他不会去告状,但这种被人抓住的感觉让我们也很不爽。所以我们决定烧掉他的房子,让他睡地上作为报复。

他们决定让我点火,我不干,我害怕。泥鳅说:“木头,大家让你点火是因为大家对你的信任,信任你懂吗?这种信任就跟你和你奶奶的关系一样,你奶奶叫你点火,你点不点?”

我说:“放屁,你少忽悠我,你们自己怎么不点?”

他们发现我突然变聪明了,大吃一惊,继续诱导道:“木头,你看,现在你的名声已经坏掉了,只要我们说是你点的,那就是你点的,和你实际点没点没有关系,懂不懂?”
现在我懂了,这是明着要让我背黑锅。我想想,还是自己动手算了,免得背了黑锅,还失了阵营。虽然我跟着狗子几个坏事也没少做,但这一次,我还是毫无意外地胆怯了,我哆哆嗦嗦地拿着柴火,一个人来到草房子前(他们都在后面远远看着),我想看看房子里有没有人,因为我怕房子没点着,酒鬼先出来把我给吃了。泥鳅跟我说,酒鬼饿的时候只吃死人的骨头,我想既然连死人的都吃,小孩自然是不放过的。

草房子的门关得紧紧的,窗子我又爬不上去,我只想赶紧将草房子点着了赶紧跑。我来到房子的一侧,划火柴的手哆嗦了半天,好不容易划燃了跟火柴也被我给抖熄了。这时候泥鳅和狗子在后面喊,“木头,快点,酒鬼要出来啦!”他们一喊,我更害怕了,哆嗦了半天又划燃了一根朝窗子扔了进去,只听房子里传来一声惊呼,吓了我一跳,以为房子点着了便赶紧往回跑。只听泥鳅和狗子几个朝着房子里喊:“老酒鬼,木头来烧你家房子啦,木头要跑啦,还不赶紧出来追!”

听到他们喊,我更吓坏了,一溜烟跑回了家。我很害怕,想告诉奶奶,我把酒鬼的房子烧了,今晚他会不会来吃我的骨头。我哭着跑到奶奶的房间,奶奶还没有醒,我大声叫:“奶奶,奶奶!”她还是没有醒。可是这时候我饿坏了,虽然昨天在别人家吃了很多,但刚才一路跑回来也消耗的差不多了。

我饿了,要吃饭,奶奶又不醒,我便跑到泥鳅家门口站着。泥鳅他妈看我站了很久,便问:“木头你怎么啦,你晚饭吃了吗?要不要在我家吃饭啊?”这时候,我便跑进他们家厨房拿碗盛饭了。泥鳅他爸看了愣了半天说:“嘿,这小兔崽子,真不客气。”
后来他们问我,奶奶今天怎么没给你做饭,我一边吃一边高兴地说:“奶奶睡懒觉啦,还没醒呢!”

他们觉得蹊跷,吃完饭跟着我回家看奶奶,泥鳅他爸先摇了摇奶奶,再翻了翻奶奶的眼皮,最后将手放到奶奶的鼻子上。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,感觉很新鲜,卯足了劲爬到奶奶的床上看。

泥鳅他爸拨弄了好久,终于大声对我说:“嘿,木头,你奶奶真的死啦!“


我高兴地问:“死啦是什么意思?”

泥鳅他爸说:“嘿,这小兔崽子!”

泥鳅在后面跟着说:“木头,你家要办丧事啦!”

他说要办丧事我就懂了,我自己家要摆宴了,我很高兴,我家办丧事的时候酒鬼不准来,来的时候就给他喝尿,我心里越想越高兴,今天烧酒鬼房子的恐惧也一扫而光,他要吃我骨头,我先让他喝尿,他就不敢吃我了。

泥鳅他爸说:“木头,我们回去啦,明天早上你去叫村长过来!”

我说:“叫村长过来吃席吗?”

泥鳅他爸笑着说:“嘿,这小兔崽子,现在还想着吃席呢。”我在心里想,叫村长不是吃席是什么,泥鳅他爸真奇怪。等到泥鳅和他爸走后,我关了门跑回来看奶奶还没醒,心想等她醒后肯定会饿的,就把从泥鳅餐桌上偷偷藏起来的地瓜放在奶奶床头,这样奶奶醒后就可以吃了。做完之后,我就在奶奶旁边睡着了。

等我第二天醒来,发现地瓜还原样的放在那里,奶奶还没醒,我想,奶奶可真能睡,我没有在意,可是我饿了,要吃早餐,但我不能吃地瓜,因为地瓜是留给奶奶醒的时候吃的。我想起泥鳅他爸叫我去叫村长的话,便爬起来朝村长家跑去。

到了村长家,村长在吃早饭,我在门口喊:“村长,我来啦!”村长说:“小兔崽子,你在我们家门口干嘛,我可没准备多余的饭。”我说:“我不是来吃饭的,是叫你去我们家吃席的!”村长说:“你们家怎么啦?”我高兴地喊:“我们家要办丧事啦!”村长听完,吃了一惊,问:“你说什么?谁死啦?”“我奶奶死啦!我是来请你去我家吃席的!“我高兴地说。

村长吃完最后一口饭,说:“小兔崽子,你奶奶死啦你还这么高兴,今天真他妈邪了,快带我去看看。”

我看了看村长没吃完的地瓜,咽了口唾沫,看到村长往外走只好跟在后面。村长走路的时候总是弓着背,把手背在后面,摇着脑袋,以前和泥鳅几个经常跟在村长后面学他走路的样子。因为泥鳅学的最有模有样,我们都觉得他有当村长的资质,所以泥鳅就成了我们的头。不过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跟在后面,这让我觉得很自豪,走起路来也感觉特别有气势,我在心里叫:我也可以做村长啦。

村长来到我家,先是摇了摇我奶奶,然后翻了一下她的眼皮,最后把手放在她鼻子上,然后对我说:“嘿,还真的死了。”

然后村长问我:“木头,你知不知道你奶奶的钱放在哪里?我们要给你奶奶办丧事啦!”
我想办丧事当然要钱,现在奶奶又没醒,吃席的事只能教给村长啦,便自告奋勇地喊道:“我知道,奶奶的钱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面啦,钥匙在奶奶口袋里,我帮你拿。”

我爬到床底下将奶奶包着钱的布包交给村长,这是奶奶所有的钱了。村长打开看了看,说:“钱不多,办个简单的丧事却也够了。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叫人来。”

村长出去了几个时辰有回来了,还带来了几个年轻人,那几个年轻人肩头还扛着一口棺材。村长对那几个人说了几句,他们叫把奶奶抬进了棺材里,盖上盖。当他们把盖盖上的时候,我害怕了,因为这样我就看不见奶奶了。

我不知道村长他们要干嘛,我想奶奶醒的时候肯定会饿的,就问村长,可不可以把那个冷了的地瓜也放进去。村长说:“还放个屁啊,哪有死人要吃地瓜的。”

我不懂为什么死人不会吃地瓜,但我还是把地瓜揣在了口袋里,跟在他们后面。村长他们抬了奶奶就朝村外走,我跟在后面,村里人看见我都问:“木头,是谁死啦?”我神气地朝他们喊:“我奶奶死啦。”这样他们就都知道到我家吃席了。

村长几个抬着棺材来到村外的野地里,挖了个坑,就把棺材放了进去,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,直到他们把土一铲子一铲子放在棺材上面我才知道问题严重了。他们要把奶奶埋了!我吓坏了,便问村长:“你们把奶奶埋起来做什么?奶奶醒了发现里面黑漆漆的肯定会害怕的。”

村长说:“嘿,这小兔崽子还什么都不懂。”其他年轻人听了一起哄笑起来,他们说:“木头,你奶奶死啦,死啦就永远不会醒啦。你知不知道,死啦就永远不会醒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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